河的第三条岸


父亲的孤独隔岸

父亲的孤独隔岸

[巴西]若昂•吉马朗埃斯•罗萨

我的父亲是一个沉默寡言、忠厚老实之人。据我所知,自小便如此。在我的印象中,他与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,只是更内敛而已。是母亲,而不是父亲,掌管着我们家,她常常责备我们这些孩子——我的姐姐、哥哥和我。

但有一天,一切都变了:父亲擅自订购了一条船。

他对小船的要求十分严格:必须用含羞草木特制,坚固耐用,能在水上漂浮数十年,大小恰好供一人使用。母亲喋喋不休,对丈夫的突然转变感到担忧:难道他要成为一名渔夫或猎人?父亲什么也没说。距离我们家不到一英里处,有一条宽阔、平静的大河,河水深不见底,一眼望不到对岸。

我永远忘不了小船送来的那天。父亲并没有表现出兴奋或喜悦,他只是像往常一样戴上帽子,向我们道别,没有带食物或其他物品。我原以为母亲会大发雷霆,但她没有。她脸色苍白,嘴唇紧抿,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:“如果你出去了,就永远不要回来。”

父亲的孤独旅程

父亲没有说话,他温柔地看着我,示意我跟他一起走。我害怕母亲发怒,但又十分渴望追随父亲。我们一起向河边走去。我心中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无畏和兴奋。“爸爸,你会让我上船吗?”

他只是看着我,用眼神祝福我,然后做了一个手势,让我回去。我装作听从他的意思,但当他转身时,我偷偷地躲在了灌木丛后面,观察他的举动。父亲上了船,划远了。小船的影子像一只鳄鱼,静静地滑过水面。

父亲没有回来,其实他哪儿也没去。他就在那条河里划来划去,漂去漂来。每个人都惊恐万分。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从未发生过,也不可能发生。亲戚、朋友和邻居议论纷纷。

母亲感到羞耻,她几乎不说话,努力保持镇静。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我父亲疯了,尽管无人明说。有人猜测父亲是在兑现曾向上帝或圣徒的承诺,也有人认为他患上了一种可怕的疾病,可能是麻风病,为了不连累家人才离家出走,但又渴望离家人近一些。

在河上行船的人和住在两岸附近的人说,无论白天黑夜都不见父亲踏上陆地一步。他就像一艘无处归家的船,孤独地在河上漂流,没有目的,没有方向。

父亲的神秘供给

母亲和亲戚们一致认为,父亲藏在船上的食物很快就会吃完,那时他就会离开大河,到别的地方去(这样至少可以少丢一点脸),或者会感到后悔而回到家中。

他们都错了!父亲有一个秘密的补给来源:我。我每天都偷食物带给他。父亲离开家的头一天晚上,全家人在河滩上燃起篝火,对天祈祷,朝他呼喊。我感到深深的悲痛,想要为他做更多的事情。第二天,我带着一块玉米饼、一串香蕉和一些红糖来到河边,焦躁不安地等了很久,很久。终于,我看见了那条小船,远远地,孤独地,几乎无法察觉地漂浮着。父亲坐在船板上。他看见了我,但没有划向我,也没有做出任何手势。我把食物拿给他看,然后放在堤岸的一个小石穴里(动物找不到,雨水和露水也湿不了),从此以后,我天天这样。后来我惊异地发现,母亲知道我所做的一切,而且总是把食物放在我轻易就能偷到的

本质上,这是一个善意的不实之词罢了。我曾说过,父亲似乎对我们毫不关心。可他为何滞留于旁?为何他既不随波逐流,也不逆流而上,到我们不见他,他也不见我们的地界?只有他知晓。

姐姐诞下一子。她执意要让父亲见见他的外孙。那日天朗气清,举家迁至河畔。姐姐着白色婚纱新裙,高高举起婴儿,姐夫为其撑伞。我们呼喊、静待,可父亲始终未现身影。姐姐落泪,我等也随之哭泣,大家互相搀扶,一步步搀着。¬¬¬¬

姐姐夫妇远赴他乡,哥哥亦进城去了。时光悄然流逝。母亲也于近日撒手人寰,她年岁已高,随女儿共同度过余生。现在只余我一人滞留于此。我从未想过组建家庭。我留下,独自面对自己一生中的难题。河上孤寂飘荡的父亲需要我。我知道他需要我,尽管他从未亲口告知我为何非如此不可。我固执地询问他人,而他们的回答皆一致:听闻父亲曾向造船人有过一番说辞。但造船人已故去多时,再无人知晓或记起一丝一毫。每当大雨滂沱时,便会流言四起:据说父亲如同诺亚一般机智,预见到一场新的滔天洪水,因此建造了这艘船。我隐隐约约听闻有人这般议论。无论如何,我不会因此责备父亲。

河的第三条岸

我的发丝逐渐斑白。

只有一件事令我耿耿于怀:我到底有何过失?我的罪孽究竟在哪里?父亲的出走,却连累了我。大河,生生不息,不断 обновления. 大河始终如一。我因年老而日渐衰竭,生命步履维艰。与此疾病與焦虑不断侵扰,患上了風濕病。他呢?为何,为何要如此选择?他必定承受着更为可怕的伤痛,他也老了。終有一日,他会筋疲力尽,任由小船倾覆,抑或聽任河水将小船冲走,直至船艙積水過多而沉 入滚滚不息的暗流之中。此事沉重地压在我心头,他在河上漂泊,而我卻 永久地丧失了安宁。我因不知详情而感到愧疚,痛苦如同一处裂口,永遠 驻扎于我心头。或許我會知晓——倘若事情有所不同。我开始猜测哪裡出了 差錯。

別再想了!难道我疯了?不,在我们家里,这些年来从未有人提及这个 词。没有人宣称他人疯了,因为沒有人疯了,抑或每个人都可能疯了。我所做 的一切就是跑到岸边,揮舞手帕,或许这样他会更容易看见我。我完全是强迫 自己这样的,我等待着,等待着。終於,他在远处出现了,在那裡,就在那裡,一个模糊的身影坐在船舶后端。我 朝他呼喊了数次。我郑重地对天发誓,尽可能最大的音量呼喊出我急切想要 说的话:

河的第三条岸

“爸爸,你在河上浮游得太久了,你老了……回来吧,你不是非要这样继续下去不可……回来吧,我会代替你。就在现在,如果你愿意的话。无论何时,我都会登上你的船,接替你的位置。”

说话时,我的心跳更加剧烈。

他聽見了,站了起来,揮動船槳朝我划过来。他接受了我的提议。我 突然渾身顫抖起来。因为他举起他的手臂向我揮舞——这么多年来这是第 一次。我不能……我害怕极了,毛发直竖,发疯地跑开了,逃掉了。因为他 像 是另外一个世界来的人。我一边跑一边祈求宽恕,祈求,祈求。

极度恐惧带来一种冰冷的感觉,我病倒了。从此以后,没有人再看见过他,听说过他。从此我还是一个男人吗?我不该这样,我本该沉默。但明白这一点又太迟 了。我不得不在内心广漠无际的荒原中生活下去。我恐怕活不长了。当我死 的时候,我要别人把我装在一只小船里.顺流而下,在河上迷失,沉入河底……河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