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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年9月25日，杭州亚运会乒乓球女团半决赛，中国队主力队员王曼昱、孙颖莎、陈梦受到现场观众的热烈加油。 新京报记者 王飞 摄

近年来，体育领域的“饭圈”现象日益突出，引发社会关注。为净化体育生态，国家体育总局等多部门已采取行动，抵制畸形饭圈文化侵蚀体育领域，呼吁理性追星、尊重运动员。

畸形饭圈文化带来的种种乱象，已经对中国体育，尤其是乒乓球项目造成了严重困扰。国乒主力队员樊振东、王楚钦等就深受其害，不堪其扰，多次在社交媒体上发声，呼吁尊重隐私，强调“互联网不是法外之地”。

追溯过往，2016年里约奥运会似乎成为一个分水岭。在此之前，体育与饭圈文化保持着一定距离，体育迷与粉丝之间存在明显界限。那么，体育饭圈化是从何时开始失控的？又是在哪些方面影响了运动员的正常生活和训练比赛？

2016年之前，体育与饭圈泾渭分明

在很多体育迷心中，自己与“粉丝”有着明显的区别。他们更乐于称自己为“球迷”，例如“丁宁球迷”、“游泳迷”等等。

丁宁球迷卢宇泽回忆起2015年观看乒超联赛的经历，当时观众人数不多，但观赛体验很好，球迷之间氛围融洽，可以近距离接触运动员，甚至为丁宁举办生日会。当时的乒超联赛上座率不高，门票价格低廉，球迷可以观看训练，赛后还能与运动员签名合影。

一位资深体育记者也表示，在2016年以前，运动员与体育迷之间的距离和互动都较为适度，球迷接机应援的方式也比较 restrained，秩序井然。

2016年里约奥运会后，随着运动员的“破圈”，体育迷和粉丝的界限逐渐模糊，大量对体育并不了解的粉丝涌入，应援组织也随之兴起，体育饭圈化现象初露端倪。

2016年8月20日，国乒队员许昕和樊振东凯旋归来，在首都机场受到近千名球迷的热烈欢迎。 图/IC photo

里约奥运成“破圈”节点，多项目受热捧

2016年里约奥运会，中国乒乓球队载誉归来，在首都机场受到近千名球迷的热情迎接，场面之火爆前所未有。张继科、马龙、丁宁、李晓霞以及教练刘国梁都成为了“网红”，吸引了大量粉丝。

与此郎平带领的中国女排重回巅峰，朱婷、吴敏霞、傅园慧、林丹、苏炳添等运动员也在各自项目上取得佳绩，成为了全民偶像，吸引了大量粉丝关注，进一步推动了体育“破圈”。

随着运动员粉丝数量的激增，管理难度也随之加大。部分粉丝群体开始出现不理性行为，例如“控评”引发骂战、炒作运动员CP等，严重影响了运动员的正常生活和训练比赛，也破坏了其他观众的观赛体验。

例如，宁泽涛的粉丝刘敏在2017年天津全运会期间，曾组织粉丝集体购买门票、制作应援周边，并向运动员和其他人员赠送礼物和感谢信。虽然当时的应援活动还比较和谐有序，但也暴露出粉丝群体组织化、规模化的趋势，为日后出现的饭圈乱象埋下了隐患。

2017年9月3日，天津全运会，宁泽涛的粉丝排队等待入场，秩序井然。 图/IC photo

“饭圈”入侵，运动员不堪其扰

随着体育“饭圈”的形成和发展，一些来自娱乐圈的“饭圈文化”也随之渗透进来，例如“控评”、“互撕”、“私生饭”等现象，给运动员带来了很大困扰。

一些粉丝群体过度关注运动员的个人生活，甚至进行跟踪、偷拍等行为，严重侵犯了运动员的隐私权。还有一些粉丝在网络上散布谣言、攻击其他运动员，制造对立和冲突，不仅损害了运动员的声誉，也败坏了体育精神。

与2004年雅典奥运会后刘翔轻松“跨栏”躲避记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，如今的运动员面对疯狂的粉丝，更加难以“脱身”。社交媒体的便捷性，也使得一些不理智的言论更加容易传播，网络暴力也成为运动员难以承受之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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体育贴吧曾经是球迷的天地，他们在这里交流运动员的点滴，并在线下建立QQ群以凝聚圈子。随着粉丝增多，QQ群仍然沿用，但微博逐渐成为发声主阵地，各家粉丝团体展开激烈的争论。

一位运动员可能拥有多个应援会，在微博上，不同的应援会最初争论的是“谁是官方应援会”。随着时间的推移，类似争端蔓延至线下，当运动员参加商业活动时，粉丝数量、应援器材数量、周边多样程度和应援气势成为不同应援会比拼的对象。

如果说同一个运动员的不同应援会之间的争论还属于内部矛盾，那么不同运动员的粉丝之间早已不仅仅是意气之争。

当某位明星受支持的运动员“遭受不公正待遇”时，拥有号召力和影响力的粉丝（大粉）会在社交媒体上带头控评（使用统一文案控制评论内容和方向）、刷转发量，甚至攻击其他运动员、裁判员、俱乐部、国家队甚至主管部门，最终演变成不同粉丝团之间的互相攻击谩骂。

网络上的CP粉话题，让不少国乒队员头疼不已。 微博截图

也有粉丝“反其道而行之”，由于同时喜欢两位运动员，各种CP粉（CP为英文couple缩写，意为情侣或一对组合）组织应运而生，不仅在社交媒体上创建专门的账号，分享相关照片、视频，还会在各大评论区发表“洗脑式”言论，甚至有粉丝創作同人文（指包含CP元素的二次创作）广泛传播。

林高远的资深球迷哆啦美对CP的玩法更是经历了转变，“我原来磕过圆满的CP，但后来磕自己了。”

梦梦曾是专业乒乓球运动员，2013年直通巴黎世乒赛首次关注到樊振东，成为“小胖”的球迷，过去十余年曾多次线下观赛。今年4月在澳门举行的国际乒联单打世界杯，梦梦再次赴现场观赛，场内外的部分饭圈乱象让她忍不住吐槽。

进入比赛场馆前，场外不乏国乒队员的CP粉，“领应援周边即认为该CP为真”的宣传口号让梦梦十分不适。场内粉丝的部分不文明行为，也让梦梦非常无奈，运动员发球时有加油声干扰比赛，固定位置的闪光灯不时出现且多次劝阻无效，不同粉絲之间为争加油声高低进而争吵、谩骂甚至攻击运动员。

对于“社交媒体的集体留言转发、刷评论区”的行为，梦梦非常不解，她觉得体育圈变了味儿。面对CP粉的各种离谱操作，她更是深恶痛绝，“看球很多年，这两年的观赛体验越来越差。”

作为国乒队长马龙的球迷，宋雪宁曾有一段时间主动翻译国际乒联官网上有关马龙的文章，社交媒体上，也曾到线下直播一些没有公开转播的马龙比赛，她想以类似的方式支持运动员。而面对如今社交媒体上的刷量控评、恶意攻击、互撕谩骂，她只能无奈地表示，“太过疯狂，不知为何演变成这样？”

过去一年，樊振东的成绩经历了起伏，场外的干扰多少影响了他的训练备战。 图/新华社

产业

“黄牛”，代拍侵犯运动员隐私

“出××出发、到达hb（航班缩写）”，在微博“国内航班”超话内，售卖、求购运动员航班信息的并不少见。

在“追星代拍周边中转”超话内，“接××到达dp（代拍缩写），可fo（直拍英文缩写）可视频”等信息也不在少数，有人会注明代拍的相机型号，配上以往拍摄的图库、视频截图，甚至还会为不同的视频画面附上具体的文字说明。

在丁宁退役前，卢宇泽也曾多次参与接送机，用自带的相机为丁宁拍照，“当时会有人给我私信，问照片卖不卖，我心想这有啥可卖的，也没搭理过。”作为球迷，卢宇泽不知道也想不通这背后的隐情。

事实上，从出售运动员航班信息开始，一条完整的利益链便已展开。

前些年，“黄牛”会公开售卖运动员的身份证、手机号信息，部分软件可以通过以上信息查询到已订航班或高铁。即使运动员开启“行程保护”功能，“黄牛”也能通过某些渠道查询到具体行程，转而售卖航班、高铁信息。运动员身份、航班信息的售价有的几十元，有的上百元，其中也有“假黄牛”浑水摸鱼，收钱后直接玩消失。

作为体育圈资深粉丝，吴可昕告诉新京报记者，代拍也是类似的“盈利模式”。获得运动员行程信息后，不论是机场、酒店还是训练场所、比赛场馆外，只要是能拍到运动员的地方，代拍者会先拍摄照片或视频，然后先将素材打码或模糊化处理，紧接着迅速发布到社交媒体上，公开叫卖。

求购者中既有粉丝，也有自媒体、营销号，照片既可打包售卖，也可根据预览图自行挑选，甚至能够独家售卖（代拍不再转卖他人）；视频则根据长度、质量、角度等因素定价。代拍的整体价格并不固定，一次接机的照片打包售卖大概在两三百元，如有CP同框，价格可能会高出不止一倍。

网络上的代拍生意已形成利益链条。 微博截图

生意

运动员签名照15元起，营销号私自做周边赚打赏

早在2021年10月，中国奥委会曾发表声明，批评了个别粉丝在机场等公共场合拉扯、推挤运动员的过激行为。樊振东、王楚钦等运动员也曾多次发文，抨击跟拍、代拍等饭圈不良风气，呼吁大家尊重隐私，保持距离。

以樊振东的遭遇为例，其身份证号曾被恶意传播，行程信息被泄露，名下手机号收到骚扰谩骂信息，还多次遇到跟机、代拍等严重侵犯隐私行为，甚至有人非法侵入其酒店房间。以上饭圈陋习甚至违法行为有的是个人极端行为，也有个别自媒体、营销号为赚钱而故意为之。

宋雪宁称，自己在线下见到运动员时，能够冷静地保持距离，但确实有很多疯狂的球迷做不到这一点，也多次见到过跟车、追车等行为。

在机场等公共场所，对运动员进行拉扯、推挤等过激行为的并非都是粉丝。吴可昕指出，部分跟拍、代拍人员是为了获取最佳拍摄角度，而有些人则是为了获取运动员签名进行倒卖，他们并不关心签名在何处，只要能卖钱就行。

新京报记者在二手交易平台上搜索部分运动员的名字，发现售卖的大多是签名物品，亲笔签名照的价格从十几元到上百元不等，签名球拍售价几百到上千元，甚至有高达数万元的天价球拍。一些商家特别标注：“所售商品均为明星本人签名，可随意与官方字迹对比，笔迹可用酒精擦拭。”还有商家做出“保真”承诺：“本人在娱乐传媒公司工作，经常参与明星见面会、商业代言等活动，工作关系拿到的，绝对保真。”

一些自媒体和营销号的盈利模式更是五花八门。他们通过代拍获取照片，找画师绘制Q版画像，发布在社交媒体和短视频平台吸引流量、增加粉丝，还会制作成钥匙扣、台历等周边产品售卖，价格普遍几十元到近百元。一些自媒体还会在接机、比赛现场等场合进行直播并接受打赏，而他们的直播账号橱窗内基本都是自制的周边，部分周边的销量可达上千件。

许多体育爱好者对此表达了担忧，他们一致反对饭圈文化对体育圈的侵蚀。 新京报记者 郭延冰 摄

建言

为易受侵害运动员“量身定制”保护机制

随着越来越多的运动员“破圈”，许多运动项目的关注度显著提升。从某种程度上来说，这有利于项目的整体发展，但畸形饭圈文化的负面影响也不容忽视。

宋雪宁回忆，她曾在观看某次乒乓球全锦赛时，发现很多国家二队甚至省队的队员都有了自己的球迷组织，他们还会向现场观众免费发放应援手幅等周边，希望更多观众支持自己喜欢的运动员，这是积极的一面。

对于日益严重的饭圈乱象，宋雪宁认为，运动员发声和媒体引导都至关重要，条件允许的情况下，应对粉丝应援会的建立和运营进行规范化管理，“球迷就是球迷，希望给予运动员更多自由空间，让他们专注于赛场。”

随着宁泽涛退役，刘敏也不再担任粉丝应援会负责人。在她看来，前些年体育饭圈虽然也存在一些不理智的线上应援行为，但至少大家在线下观赛时比较守规矩。刘敏认为，运动员的职业身份比较特殊，不太可能像其他明星那样配备经纪团队、安保人员等来保障行程安全、制止过激行为。她建议，是否可以根据运动员的粉丝规模大小，由国家队出面为运动员配备团队或工作人员，在运动员出行时提供最低限度的保护？

“虽然很难完全杜绝粉丝跟拍、追车等极端行为，但这种为运动员‘量身定制’的保护机制，至少能在很大程度上起到隔离和震慑作用，避免他们受到更多骚扰和侵害，毕竟运动员才是体育项目发展的核心。”刘敏补充道。

对于乒乓球等深受饭圈文化影响的体育项目，应该为运动员出行提供最低限度的保护。 新京报记者 郭延冰 摄

卢宇泽刚成为丁宁球迷时还是中学生，如今已步入社会，集体观赛、举办生日会等都是他美好的回忆，他也通过粉丝应援会结识了许多朋友。对于目前网络上出现的互相谩骂、“大粉”带头攻击、 一掷千金追星等行为，卢宇泽直言是“乌烟瘴气”，“不排除部分粉丝因为年龄小、受到错误引导等因素，希望他们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，能够理性追星，给予运动员足够的个人空间。”

梦梦则更希望线下观赛氛围能够回归竞技体育的纯粹本质，“大家喜欢一项运动、一位运动员，主要目的应该是为生活增添乐趣和正能量，而不是在观赛时影响运动员的发挥，故意搬弄是非、引发舆论争议。我们应该为运动员营造更加干净、舒适、安全的比赛环境。”

新京报记者 徐邦印

编辑 王春秋

校对 陈荻雁

（除卢宇泽外，本文受访者均为化名）